極北味道中的記憶輪廓

從冰島回來後,朋友們問得最多的一句話竟然是「冰島到底吃什麼?」那種語氣裡既有好奇,也帶點莫名的擔憂,彷彿踏進那片靠近北極的火山島嶼會自動放棄所有熟悉的美食日常。緊接著的第二個問題通常也跟著湧上來,「那裡的人是不是都長得像Björk?」我總是笑而不答,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,都得親自走一趟冰島,才能品出其中的風味與氣質。


我對食物一向抱持著開放心態,因此,在冰島那一週,幾乎每一餐都是一場探索。冰島菜看似簡單,但卻有著千年歷史的文化脈絡。從維京時代延續至今的飲食基礎,其實從未脫離自然的懷抱。羊肉、馬鈴薯、Skyr(冰島優格)、魚類與海鮮,這些食材像是寫進了他們的日常基因。在這片冰封與火山共存的土地上,食物從來不只是果腹,更是一種與環境共存的方式。

冰島的羊肉令人驚艷,毫無羶味,肉質緊實又多汁。我記得在阿克雷里的一家小餐館裡,吃過一道用當地香草慢燉的羊肩,表皮微酥,內裡入口即化。搭配的馬鈴薯看似平凡,但帶有泥土氣息的鬆軟口感,讓我忍不住追加一份。當地的Skyr則介於優格與起司之間,既能當早餐,也能入菜。一次早餐我將它拌入蜂蜜與藍莓,細膩如奶霜,讓我一整天都充滿能量。

但真正讓人難以忽視的,還是冰島海鮮的絕對存在感。被北大西洋與北極圈環繞的地理條件,使得冰島的海洋資源極為豐富。每天清晨捕撈的新鮮魚貨直送餐桌,從鱈魚、鱸魚、比目魚到鮭魚、青花魚與海螯蝦,每一口都吃得出來海的溫度。某天在雷克雅維克的港邊小酒館裡,我嚐了一道烤鱈魚,魚皮煎得金黃酥脆,魚肉卻軟嫩到只需舌頭一壓就化開,配上自製的白酒奶油醬,整體風味細膩又平衡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為什麼冰島人幾乎每天都吃魚,因為他們實在太懂得如何尊重這片海賜予的饋贈。

當然,冰島美食裡最讓外國遊客猶豫不決的,恐怕就是鯨魚肉了。在許多餐廳裡你都能看到小鬚鯨(Minke whale)的料理出現在菜單上,有的做成烤肉串,有的像牛排般厚切直烤,也有那種像生魚片般的輕煎處理。對冰島人來說,這並不是什麼特殊食材,而是歷史的一部分。他們會誠懇地告訴你,小鬚鯨並非瀕危物種,捕撈數量受到嚴格控管,食用也遵循可持續原則。但對許多遊客而言,「那畢竟是鯨魚」這個事實本身就難以消化。

有次我們走進雷克雅維克知名的餐廳Fiskmarkaðurinn(意即魚市),廚師遞來一塊如生牛肉般色澤的鯨魚肉,輕聲說:「試看看。」那塊肉經過輕微醃漬後快速炙燒,外層微熟,內裡仍保有滑嫩質地。入口瞬間,我彷彿同時吃到鮪魚與牛排,咀嚼時先是感受到鐵質香氣,然後是一種接近肝臟但不腥的魚油風味。這種味道很難定義,也許不會成為每個人喜愛的口味,但確實是一種值得體驗的味覺記憶。

不過,這種食材也考驗著餐廳的料理技術。我聽說過有人在其他地方吃到過度燒烤的鯨魚肉,那種情況下口感偏硬且帶有強烈的腥味,讓人退避三舍。而在Fiskmarkaðurinn的處理下,那滑嫩的口感幾乎讓人忘了這是曾在海中遨遊的巨獸。有趣的是,在我們這桌,對鯨魚肉抱持「只嚐一次」心態的人也不少,那種介於冒險與罪惡之間的情緒,有時正是旅行最深刻的味道之一。

旅途中,我也與不少當地人聊過飲食習慣。他們的回答總是很實在,不做過多包裝或刻意美化。他們說,我們的料理不是什麼華麗的米其林精緻擺盤,而是土地與海洋給予我們的直接反映。在他們眼中,一塊經過煙燻處理的羊肉,一鍋用家族食譜熬煮的魚湯,都是文化的延伸。他們從不將「美食」視為奢侈品,而是生活的基本需求。這樣的真誠,也反映在他們對天然食材的依賴與尊重。

離開冰島後,我對於「當地風味」這個概念,有了全新的理解。過去我們可能認為只有法式料理或日式懷石才算得上「高級料理」,但其實,越是貼近自然、貼近土地的食物,越能勾勒出一個地方的靈魂。冰島料理就是這樣的存在,樸實卻令人印象深刻,冷冽中透著溫度,簡單裡藏著深意。


回到家後的某個晚上,我特地在家重現了一道在冰島吃過的冷燻鮭魚佐Skyr醬汁。雖然用的是本地超市的材料,還是忍不住想起雷克雅維克的夜,還有那個手持炙燒鯨魚肉的廚師,以及他嘴角那抹「你願意試看看嗎?」的微笑。🌊🍽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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